“乖乖呀手抓緊，小心別滑下來，爺爺再不打你噠……”

禮拜天，留守小子阿豪，不知何故又跟爺爺杠上，惹得老頭子一時發(fā)毛，提著掃把攆出去。阿豪急奔屋角坎邊一根盤虬桑樹。

在爺孫倆之間，奶奶永遠屬于“磨心”。一旦戰(zhàn)事起，她得兩面“善”叨，一邊撲“火”，一邊安撫，有時還落得里外不是人。

這不，剛吼出幾句，老頭已蔫下退進后院。阿豪瞄眼偵察，覺得戰(zhàn)火已被澆滅，也才隨著奶奶哄勸，倏地溜下那棵老桑樹……

看得出，爺孫倆不算真干仗。只是阿豪又犟又野，父母務工在外，家里除了爺沒誰能震懾得住。爺爺惱怒起來，對小毛孩一忍再忍，每次手里雖持有家伙什，也只能雷聲大雨點小，做做兇樣而已。

倒是奶奶操心得多。她曉得，兩祖孫都不是省油的燈，老的是犟祖宗，小的是犟乖乖；一旦鬧僵，誰也不愿低頭。這老頭子不會犟出甚花樣，可調皮孫子得悠著點，要是犟出個閃失來如何了得。

奶奶本姓章，現(xiàn)年六十有二。從鄂西深山入嫁江南丘陵，已近四十個年頭。跟沈家老二結婚后，當?shù)厝艘恢狈Q呼她沈二娘。在鄉(xiāng)親們眼里，沈二娘是個活潑能干、善良賢惠的媳婦。勤儉持家、育兒養(yǎng)老不說，在這個家，能理順有名的“倔二頭”，可就算燒高香了。

“倔二頭”本名沈大新，三年困難時期的起始年出生，比老伴年長三周歲，是個地地道道農家漢。認識他的人，其熟悉程度由近及遠分好幾類，像原子運行一樣。外圍熟人只知其算個吃苦耐勞型“牛將”，身邊核心層親友才知曉他是個頑固不化的一根筋“犟人”。

老人言：犟牛多耕田，犟人多挨打。在人界，犟?！岸喔铩彼坪跆旖浀亓x，犟人“多挨打”僅是個比方。不過犟脾氣總會多吃些虧，那年老沈騎車不聽人勸強行沖灘，差點丟命的教訓不會遺忘。

二十多年前，老沈正值壯年，辦事出行風風火火，總是懷揣一股虎勁。自他家外出，本有一條通向集鎮(zhèn)的近道，唯一缺憾是距主干道百余米處，必經一溪溝。平日水淺，步行通過有幾方搭石，騎車趟河也很安全。問題是，每遇山洪暴發(fā)，河道漲水，想徒步過河都很危險，更甭說騎車沖灘了?？缮虼笮缕恍胚@個邪，就在這年盛夏的一個傍晚，他從企業(yè)下班，騎一輛半舊的力帆摩托，火急火燎往家趕。

剛進入主公路的村道岔口，遇上幾個熟人，全都提示必須繞道，阻止他別冒險騎車過河。此刻的大新，已犯上牛脾氣，不愿迂回過橋，去多行那幾公里路，硬犟著騎車前行至河床邊。河道渾濁的水，已蓋過平日穩(wěn)放的幾塊厚重搭石。憑著以往的經驗，循著搭石上側的那條砂子硬底，沖過去應該沒有問題。思忖稍許，老沈便作出大膽的決定，一咬牙猛旋車的油門把手，“突突”摩托車直接涉水下河……

“噗通”一聲悶響，哦豁，剛行至深水處的沈大新，連人帶車翻倒在河中。原來，他的摩托滲水熄火，在急流中被擋擱在幾塊搭石的上游，要是少了這些搭石，興許會出現(xiàn)更難預判的危險。騎在車上的老沈瞬間落水，幸好他識水性，被摩托車壓在搭石旁猛嗆幾口渾水。等他從河中使勁拖車，踉踉蹌蹌起水上岸時，已累得心慌氣喘。

老沈吃了悶虧。陪伴多年的坐騎，泡水后算是徹底涼涼，自己還差點被洪水卷走喂魚，師傅勸他修車不如干脆換輛車得了?；丶矣置獠涣嗽僭馍蚨镄拚f搶灘翻車是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的事。

總之，一場事故，隨后演變成鄉(xiāng)野盡傳的故事：鎮(zhèn)村領導不厭其煩，大會小會拿“沈大新過河”作安全警示；附近學校、幼兒園老師，也常用這個典型案例教育學生。一時真應了那句“弓硬弦易斷，人犟禍必隨”的民間古訓。沈大新的名號，后來也被急壞的妻子直接呼上個“不”字，改喚“大不省心”。老沈一想這事就氣得直哼。

哪曾想，犟人基因強大，血統(tǒng)純正無比。孫子阿豪承繼“犟祖”筋骨，進一步拓展犟業(yè)，相比老“犟爺”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父母常年外出務工，阿豪本是留守兒童。隔代養(yǎng)育自然存在諸多“短板”，比如祖輩文化程度低、教育思想落后、教育觀念與新生代父母出現(xiàn)分歧等。老沈明白，卻依然維護自己帶孫寶那一套。

阿豪自幼“倔”勁十足。五歲那年，阿豪隨爺爺奶奶進城春游逛公園。奶奶本是一路呵護，可在上廁所那陣離開一小會，就惹出了一點麻煩。原來，阿豪嚷嚷要進收費的項目區(qū)體驗，爺爺以奶奶管錢為由婉拒。本以為孩子會放棄，或者至少等奶奶出來決策的。不料，就在沈爺?shù)皖^玩手機的瞬間，阿豪悄悄跑向旁邊的金屬柵欄……

“快，誰家的娃兒卡住啦！”外圍正忙碌的老板娘急呼。

阿豪奶奶正好瞧見。她一邊咕隆，一邊疾步奔向被側身卡住的孫子。此刻犟小子特別急躁，身子過去頭過不去，在眾人使力扳動下，孩子雖能頸部轉動，可依然難以進退。這時，一經營業(yè)主打響公園管理處救助電話。沒多久，技術員攜帶專業(yè)工具趕了過來。

阿豪脫身之際，正是犟爺受訓之時。奶奶怒斥沈大新“大不省心”，一巴掌扇過去追問：“你是怎么照顧孫兒的？”

面對圍觀游人，犟爺自我解嘲：“取出來就行噠，不卡一次他怎么知道‘鍋兒是鐵打的’！”沈二娘啞然。

柔弱之人，往往倔強，正如剛毅之人，往往豁達。

阿豪倔強的個性，固然有先天因素影響，也不可否認長輩溺愛、嬌慣放縱，或控制欲強、教法失當?shù)闹谱饔?。奶奶經常?shù)落豪豪幾件小事，以此表白面對犟寶的無奈，實曝隔代教育的煩惱。

吃飯“刁嘴”，可謂家里頭等惱火的大事。阿豪身體單薄，生性好動，一家人特別注重為他調配營養(yǎng)。在鎮(zhèn)上幼兒園和小學就讀那幾年，除了校園進餐，其他時間豪子的吃喝事宜，基本由奶奶一掌百納。蛋炒飯、油燜蝦、排骨湯什么的，幾乎成為寶貝疙瘩的標配食譜。想改進廚技，沈二娘時常打開短視頻在線上學烹飪；不僅如此，制作出的美味還得盯緊豪娃進嘴?？墒?，哪里有束縛哪里就有“反制”，阿豪對奶奶的一片匠心居然毫不領情。奶奶多次窺見，這倔孫竟背著自己，將炒飯的蛋塊、油燜的蝦米，還有更多美味擇出后偷偷扔掉。

穿衣也是件鬧心事。天冷時，爺爺奶奶讓他穿厚點，他偏要少穿；在?；顒雍?，有時任性脫掉幾件，甚至丟在校園忘了取回。有幾次感冒發(fā)熱，驚動老師電話通知家里，還接出來就診掛過點滴……

“倔二頭”老沈，在育娃問題上確有自己的主張，常備用兩招：要么手段強硬，針尖對麥芒；要么松手放縱，順其自然。可是，經過幾年實踐，犟爺頗覺力不從心，時現(xiàn)低落情緒，不像當年教子，感覺這豪孫犯起倔勁來，是油鹽不進，任你使哪一招都不奏效。沈大新曾向工友們嘆息，帶孫子乃“天下第一苦差”，比砌河坎還累。

豪奶也是身心疲憊，在家里長年身兼數(shù)“職”，既當炊事員，又當調解員。家有不省心的老犟，又遇上個“青勝于藍”的小犟神，除了伢兒上學留給她點安靜的空檔，其他時候周旋得像阿慶嫂。

隨著娃子的成長，阿豪父母也意識到家庭教育面臨的困惑。到了二年級下期，小夫妻返鄉(xiāng)度假，商量家人進縣城租房，由奶奶專職照顧阿豪念書，爺爺留守后方老屋。想通過轉學，營造全新的教育環(huán)境，促進豪兒從根本上扭轉固執(zhí)、任性、擰著干、不認錯的脾性。

租房必先定校，而轉學并不太順利。阿豪父親走進一所城區(qū)小學，說明緣由，校長約定時間讓他帶孩子過來看看。出發(fā)前，奶奶反復叮囑豪孫，一定要好好表現(xiàn)，說這叫面試，讓校長和老師喜歡上你才會有戲。阿豪點頭回應必須的。這天，父子倆如約走進校長室。

校長熱情招呼他們。落座后，阿豪像在自家一樣，面對老師毫無陌生感。父親讓他問好，他不吱聲，雙手卻不停捏著沙發(fā)。校長微笑著，低聲問他姓名、年齡、家庭住址，阿豪只顧睜大眼望著，仍不回話。父親急得心跳加速，提醒他講禮貌。阿豪依然不理，其眼神似乎流露出對抗：問這干嘛？我就這樣！稍許，校長解圍，沒關系想好了以后再說，還表示三日內聽通知。可一周過去了也未等來電話。

半月后，為兒子做了些面試熱身，父母再次進城打聽另一所學校。好在這次校長提問更簡明，阿豪也配合，很快辦妥轉學手續(xù)。

當年秋季，阿豪正式入學，成為城區(qū)某校一名三年級插班生。開學一周，豪子他媽就跟班主任老師推心置腹交心，將孩子的長處和不足一一告知，并請美女陽老師與其他老師集體“會診”，嚴加管束這個犟伢兒，還把陪伴孩子生活的奶奶的電話留給了班主任。

摸清底數(shù)后，班主任小陽隨后深入小區(qū)租賃房，家訪阿豪和他的奶奶。見老師如此關注，豪子奶奶甚為激動，聊及孫子的成長經歷，她就像跟醫(yī)生陳述“病史”一樣細膩，還不斷自責管教無方，導致孩兒調皮劣犟、成績平平的后果，希望老師費心勞神從頭嚴教。

阿豪越聽越不是滋味，覺得奶奶絮絮叨叨說的太過，也覺得陽老師知道的情況有點多，擔心上學會給自己“小鞋”穿。盡管班主任離開時承諾，一定會照顧好阿豪同學的，可豪子還是心生戒備。

新校園新環(huán)境，阿豪也在努力適應?？墒牵⒆友劾锶莶坏蒙匙?，盡管阿豪正朝著好的一面發(fā)展，班主任還是接連收到一些同學反饋的信息。進入第四周，語文科代表反映，阿豪幾天不交家庭作業(yè)，還喜歡跟別人動粗，班上很多學生不跟他玩。次日午間，陽老師把阿豪叫到辦公室，想了解他不交作業(yè)的原由，結果連問三遍無回音。

老師有點生氣，順手牽了一下孩子的衣角，正欲追問。不料阿豪反怒吼一聲：“別碰我，就不告訴你！”班主任很快冷靜下來，淡淡一笑說：“好吧，既然你不想說，我也不好問了，你回教室去?！?/span>

陽老師記得家長提示的情況，她也明白面對犟孩子切忌對沖，需要靈活處理的道理。她懂得教育規(guī)律，執(zhí)拗、倔強的背后，往往隱藏著堅強、自信、不氣餒，以及富有判斷力和不懼懲罰的特質。

阿豪母親講過，為懲治娃兒任性，家里算是道士遇見鬼——法都窮盡噠：不讓吃飯、關黑屋、筍炒肉（鞭抽），都用過，不見效。班主任也意識到碰上了一“硬茬”，只能嘗試新的“化犟”法。

既然無視缺點，何不從其優(yōu)勢入手。班主任和其他科任教師一合計，便找到阿豪多處亮點，比如聰明、活潑、自尊心強、有主見等，于是，足智多謀的陽老師連夜設計出兩套方案：一是把握即將到來的研學旅行，指定阿豪負責一組隊員的安全管理；二是班上成立“學優(yōu)”小組，招募小老師互幫互學。結果很是意外，阿豪不僅接受安排，愉快擔負起研學服務的小組“頭兒”，還興致勃勃舉手應聘“學優(yōu)”小老師志愿者。陽老師瞧在眼里喜在心頭，當即拍板同意要求。

活動結束自然少不了總結。看上去一柔弱女子，陽老師可是出了名的帶班主帥。她像“小諸葛”一樣，班上的活動收放自如，既體現(xiàn)民主又彰顯集中，有時蘊于過程中，有時借主題班會專評；評比形式也生動活潑，發(fā)言的、投票的、頒獎的，孩子們忙得不亦樂乎。

一周后，小朋友評價研學旅行安全小組長，阿豪以心細、責任感強、管護得法等多條褒獎，贏得隊員們一致點贊。評價小老師時，“學優(yōu)”小組的同學們對豪哥更是交口稱贊。一個比較內向的小女孩起身說：“阿豪以前不耐煩，都有點怕他，現(xiàn)在變了，他幫助我們很是熱心！”隨后，班主任宣布結果，阿豪當選這周“最美小老師”。

又是一個周末。按照慣例，每周五午后，犟爺搭乘免費公交車進城，去接老伴和犟孫兒返鄉(xiāng)。呆一起嫌煩，可隔幾天不見，又十分想念。這次不同，阿豪也帶給爺爺兩份見面禮：一本“研學安全小天使”榮譽證，一張“最美小老師”獎狀。在車上，他還湊近爺爺耳邊聊起悄悄話：“老師鼓勵我，自信不任性，才會交上更多朋友！”犟爺不倔，只顧點頭微笑，他第一次服了孫子，還拉鉤達成統(tǒng)一陣線。

返鄉(xiāng)的新能源客車，安靜而平穩(wěn)地前行。瞧著“犟神”祖孫倆的樂呵樣兒，阿豪奶奶也倍感舒爽。她沉思著，很多育娃的得失和啟示，回家必須跟老頭交流，畢竟這幾周犟乖的表現(xiàn)太不一般……